三里村依山傍水，前有沃土良田以耕种，后有林木深山供兽禽，且山与村还相隔一条河，这也是村里常有狩猎者，却无猛兽入侵的原因。

头顶温暖的阳光慵懒的散发着热度，小艾忍不住仰着头伸了个懒腰。
二月的天气，昼夜气候不同，夜里寒风侵肌，冷若腊冬，清晨寒气未消，人也是缩手缩脚，也只有此刻较为舒适。
闭着眼的小艾耳畔传来叽叽喳喳的嬉闹声，寻声望去，见是村里的孩童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玩耍，见到小艾几个陌生人，却是都围了过来，在一旁好奇的打量着。
小艾被看的很不舒服，这就跟长安城里耍猴儿表演里的猴子似的。还好，不自在的不止他一人。身侧的小九咧出一张笑脸，走到众多围观者中个子最高的一个身前，询问了刘郎中家的位置，那高个孩子爽快的告诉了小九，并用手指指出了方向，看样是不远。 道谢之后，几人就向刘郎中家的位置走去。

小艾左右看着村中房屋，一排排井然有序，虽不像是刻意排列，却也远近相宜。

一座座木楼散发着淡淡的香气，在空气中与新发嫩芽的清新味儿相混合，令人鼻翼翕动间，自有一股生命气息流转，很是醉人。

半盏茶的工夫，几人来到刘郎中的住宅。院门虚掩，半人高的泥土墙上，稀稀拉拉长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。院内摆放着许多陶罐瓷碗，大多是碎了或破了角的，在这些罐子中，依稀可见一些泥土，而那些碗里，则生长着几根嫩芽。

“二蛋……”
小九没推门，隔墙喊了一声。

小艾则拍了拍门环，叫道:“刘大夫在家吗？我们来找人。”
话音刚落，屋内就传来一声:“自己进来。”

小艾听这声音浑厚有力，字字铿锵，虽只有短短四个字，却有一股浩然正气扑面而来，他深信，这声音的主人，定是一副国字正气面孔，且有双刀眉日月目。
正想着，三人已然推门进了屋子。
甫一进屋，便闻到浓浓的草药味，还有……淡淡的酒香。

阳光透过几人的身影，照在正堂上。正堂里摆着一张四脚长桌，桌子上只有一盘花生，和一壶酒，一个酒盅。

桌子后面，躺着一个人，这人手臂斜倚在低矮的木墩上，看也不看进来的几个人。
小艾看清眼前这人的尊容，又确定了屋里再无别人，就有些为自己刚才听声想象而来的面孔而尴尬。
国字脸？ 刀眉？…………
望着眼前瘦脸尖下巴，长发散乱，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，小艾一时有些愣神。
“大夫，我们是来看二蛋哥哥的。”小雪见过刘郎中，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。声音细细碎碎的，只看了刘郎中一眼，就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了，似乎对这刘郎中有些害怕。

“噢！”刘郎中噢了一声，指了指东边的里间，随后便闭目养神，似乎并不想多言。
顺着方向，隐约看见一张床。 小艾几人疾步走了过去，只见二蛋正睁着眼望着他们。
“你醒了呀二蛋，好些没有啊？！”小艾心中欣喜若狂，坐在床上紧紧拉着二蛋的手问。
“二蛋哥哥醒了，真是太好啦！”小雪开心地笑了起来，也跟着坐在床上，小胳膊隔着被子搂着二蛋的身子。
“二蛋你说话呀，好些了吗？”小九揉了揉发酸的鼻子，站在床边紧张万分的问道。
“好多了，就是有点使不上劲儿……”二蛋动了动脑袋，有气无力地道:“你们还未进来我就听见了，可惜我没力气回应。”说完咧开干裂的嘴，笑了起来。
看着二蛋苍白的脸色，小艾一阵难过。要不是机缘巧合来到这个村子，恐怕这个朋友就……他没有往下想，因为结局很沉重。

“那你就好好休养着，知道不？”小艾关心道。

“知道了，小艾哥。”二蛋龇了龇牙，漏出个不算好看却很温暖的笑。
小艾也跟着笑了，叮嘱了几句让二蛋不要乱动，好好吃药，之后又低头在二蛋耳边耳语了几句，大概就是说不要让他提起去求神仙收徒这事。

见二蛋点了点头，他便起身让小九坐下与之聊了。

几人虽只是短短一夜未见，但对于昨日每个瞬间都有可能是生死离别几人来说，很是漫长。
小艾站在床边，看着小九满目忧愁，拉着二蛋无力支撑的手，滔滔不绝的说着昨日的处境，一字一句充满了悲伤与绝望。

小艾听着这些，一时恍然若梦。若不是手指依然有些僵硬，肩膀又酸疼难忍，还真有像是南柯一梦。

昨夜他抬着二蛋的时候，甚至有想过放弃去九嶷山，只要能让二蛋好起来，就放弃。当时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下，便消弭无形，人生一世而已，是做腿上拴着绳子的蚂蚱，还是做自在高飞的布谷鸟？ 他选择后者！

思绪回转，小九和小雪已站起身来。 二蛋体弱身虚，又大病一场，精气神很差，只聊了一会儿就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。

知道二蛋此时最需要休息，小艾笑着对二蛋道:“二蛋，你先好好休息啊，晚上我们再来看你。”

二蛋牵了牵嘴角，从鼻孔里哼出个“嗯”字来，而后眼睛一闭，却是睡着了。

几人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子，在正堂停了下来。 刘郎中依然躺在地上，一只手倚木墩上，另一只手则端起了酒盅。

小艾扑地跪了下去，额头在干燥厚实的黄土地磕了几下，道:“小子叩谢刘郎中为二蛋治病，谢刘郎中大恩大德。” 说完又磕了几个响头。 小九跟小雪看小艾如此，也忙不迭的跪下磕起头来。

刘郎中看着眼前三个孩子的举动，慵懒的眯起了眼，却‘嗤’地笑了出来，摇了摇头，说道:“几个小娃娃，我这治病行医可不是为了看磕头的。”说完，斟了一盅酒，送酒入喉，嘴里发出滋滋声响。

听了这话，几人顿时有些急了，小雪不敢说话，小九看了看小艾，扯着小艾的袖子打眼色。

小艾明白，这是小九让自己说好话。 小艾想说些好听的，但看着眼前这刘郎中，怎么也不如张大叔那般爽朗好说话，扭捏半晌也不知道说什么。

那边刘郎中见半天没回应，砸吧砸吧嘴，眯缝着眼道:“这样吧！我这里呢，缺了个跑腿的……”说到这儿，他刻意停了一下，看了看三人的脸色，见三人都有些莫不着头脑，就接着道:“现在你们这小友呢，只需几贴药便能复原，不过，若没了这几贴药，不出三日，他便神仙也难救。” 见三人听了这话，露出紧张惊恐的表情，刘郎中不急不缓的说道:“我这里一直少个跑腿的，以前也未觉得如何，只是最近有些慵懒，便觉得没了跑腿的实在不便。也是巧了，昨天白日里刚准备寻个来，昨夜你们便来了。”顿了顿，刘郎中又道:“我刘某人一直便信天道命数，你们呐……与我有缘，故而，我临时起意，打算收了你们这个病着的小友。”

“啊？！”小艾惊叫出声！

“刘大夫你不能这样啊！”小九一下就站了起来。

刘郎中也不看二人，依旧用着不紧不慢的语气，“不能哪样？你们可知若没我刘某人治病手段，你们这小友也差不多该去阎罗殿报道了。” 这短短几句话，犹如当头棒喝，瞬间令小艾几人清醒过来，也明白此刻的局势。

小艾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，带着最后一丝侥幸说道:“不瞒刘大夫，我们一行人是去九嶷山投奔亲戚的，小子那亲戚家境殷实，是行商之人。等我们去到九嶷山见着亲人，定会备着厚礼来谢恩的。”说完偷偷抬眼，看着刘郎中的神色。然而，令他失望的是，那刘郎中无喜无悲，脸色淡然，就如老僧入定般古井无波。

小艾收回目光，正愁眉莫展之际，刘郎中浑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，“年岁不大，谎话却是一大堆。刘某人行走天下时，你这黄口小儿还在娘胎里呢！”不屑的瞥了小艾一眼，接着说道:“莫说我知道那九嶷山是何境地，便是不知，你以为凭你这三言两语，不知真假的承诺，便能左右我刘某人的决定？”

小艾被噎的满脸通红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只在心里暗暗后悔不该耍小聪明。

刘郎中似是知道他心里所想，也不理他，只道:“可以告诉尔等，被我收了做个跑腿的，那也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气。你们莫要毁了他的气运，反倒去喂了凶禽猛兽。好了，你们出去吧，我酒都凉了……”

“可是……至少你要问问二蛋愿不愿意做你的跑腿吧？”小艾虽然害怕，却也有些恼怒了，直觉得这刘郎中趁人之危，漫天要价。

“噢？……”刘郎中抬了抬眼皮，语气略有不善，道:“那你们要不要问问你们这二蛋小友是愿生，还是愿死？”

小九听了刘郎中的话，也跟着争辩道:“可是我们还有去九嶷山……”

“好啊……”刘郎中打断了小九，说道:“现在你们便能带走这二蛋，去吧，抬他走吧！”
小九一听，马上站了起来，就要去抬二蛋。还没走出两步却被小艾拉住了，小艾望着一脸疑惑的小九，提醒道:“二蛋还生着病呢！” 此话一出，小九便愣住了。

半晌，屋里也无动静。

“还不走，难道还要送你们出去？”刘郎中闭着双目，不疾不徐的下了逐客令。

小艾几人心里此时是百感交集，却又不得不走。

出了门，小艾回身把木门带上，阳光透过门缝，射出一条明亮的光线，落在刘郎中的脸上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。
出了院子，小九焦急的看着二蛋所在的方向，问道:“咋办啊？这咋办啊？”
小雪也是六神无主，拉着小艾的衣袖，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。

咋办？咋办？……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！

想了好一会儿，才道:“咱们先回去，还是等二蛋好了再说吧。” 目前来说，似乎也只能等了。

随后忧心忡忡的三人，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后村，温暖的风吹过，带着清新的水的味道。

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出现在眼前，清澈的河水汩汩流淌，放眼过去，却看不出深浅。

踩着脚下纵横交错的田埂，听着前边传来的流水声，再看到不远处的田里深已及膝油菜花也开出了明黄的花朵，一时竟有些痴了，小艾很迷恋这种感觉。

也许，留在这儿也是个很好的结局吧？这种吃喝不愁，无忧无虑的生活，难道不美吗？
小艾在心底问着自己，同时也看了看小雪和小九的神色，小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，不言不语。而小九在停下后，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，远远地看着菜地里开出的花儿，眼眸里闪烁着光彩。 呼出口浊气，找了块比较干燥的田埂便坐了下来。

“你们说，是成神仙好，还是有吃有喝，无忧无虑的生活好？”小艾看着前方的河流，轻声问。

“不知道……在长安城时，会觉得日日都能填饱肚子就是好的。”小九抿了抿嘴，看着小艾说道:“后来听你说神仙好，就又觉得做神仙好。可是……这几百里路走下来，忍饥挨饿更甚长安城。这些天来，又觉得，想做神仙真是太辛苦了。好比现在，安安稳稳的，有吃有喝的，真的很轻松。”

“是吗？！”小艾像是问别人，却更像在问自己。但，这个问题，注定没人回答。

小九双手撑着头躺在田埂上，看着天空飘过的云，怔怔出神。 小雪歪着脑袋，一会儿看看小九，一会儿看看小艾。

“小雪，你是想做神仙呢，还是想天天吃的香睡的好呢？”小艾问。

“我想……做个天天吃得香，睡得好的神仙。”小雪认真的回答。

“呃……如果是只能选一个呢？”小艾又问。

“难道神仙都吃不饱肚子吗？”小雪仰着可爱的脑袋，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。

“当然不是……咳……”小艾捂着额头，黑着脸，一时不知该怎么问。

等了片刻，见小艾不说话，小雪也好奇起来，问:“小艾哥哥，你是想做神仙还是想天天吃得饱睡得香呢？”

“我啊……”小艾想了想，自从全家老小都死于横祸之后，就再没有哪一天吃得饱，睡得香过。
这些年，他无数次回忆起自己从暗室里爬出来的场景。那熟悉的大宅里，早已空空荡荡，庭院里爹爹亲手植种的草木花卉，被践踏的一片狼藉。 假山旁，妹妹最喜欢荡的秋千还在风中轻轻地晃悠着，但，耳边却再不是妹妹清脆稚嫩的笑声。
院子里，除了风声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，整个天地间，似乎也只剩下冰冷的风在呼呼地吹着。
那些朝夕相处的人和一个个熟悉的面貌表情，都还清晰的刻在心里，可是，他们却早已消失在这个世间……

“小艾哥哥？” 小雪的声音打断了陷在回忆里的小艾，忙地揉揉有些湿润的眼睛。
“小艾哥哥，你还没说呢？”小雪撅着小嘴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眨啊眨，似乎在抱怨小艾的出神。

小艾收拾了心情，把嘴一咧，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:“我呢，想做神仙！”声音不大，却很坚定。

小雪拍了拍小手，也跟着笑起来，“嘻嘻……那小雪也要做神仙。”
小艾在小雪头上敲了一下，佯怒道:“不许学我！”

小雪一脸无辜，呆呆地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小雪不知道哪样好啊？！”

小艾双手捂住了脸，一声叹息！

……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