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日的余晖，给河面镀上一层金黄。泛着微波的悠悠烟水，像无数个头戴宝石翩然起舞的精灵，在夕阳下自由的挥洒。
就连岸边还未发芽的垂柳倒影，也灵动的像个浑身系着彩带的姑娘，跟着风的律动在舞蹈。
日出日落，又是一天。

三人回到张大叔家时，四方桌上已经放了一大碗香气四溢的兔肉，几人望着兔肉流口水的工夫，一个比小艾高了半个头的少年又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鱼进来。
这少年憨厚地笑着让几人先坐下，而后又跑了出去。 片刻后，少年又折返回来，后面还跟了两人，一个是端着白面馒头正笑呵呵的张大叔，另一个是面貌看起来年岁与张大叔相仿的夫人。
这少年和夫人该是张大叔的儿子和妻子了，小艾心中想。

“哈哈……正要去寻你们，你们倒是闻着香味儿回来了。”张大叔爽朗的笑声很有感染力，小艾几人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“听说你们可没少吃苦头，先不说远的，今晚你们就放开了吃，啊，大婶看着你们可真是招人疼。”那夫人一边给几人下筷子，一边怜悯地看着他们。

“谢谢大叔，谢谢大婶！”小艾能感受到这一家人的热情，也由衷的感到温暖，当下心中暗暗发誓，等成了神仙，一定好好报答他们。
“谢什么呢！来来，先趁热吃，天寒，一会儿凉了可不好。来，我给你夹块儿兔肉……”
“不用不用，我们自己来就好……”
…………
不大的屋子里一片温馨，空旷的屋外却终究陷入黑暗，夜幕缓缓拉开。
笑声中，一缕风穿过门缝，吹拂过贴在小艾额上的发丝，吹过桌上哔啵作响的烛火，最后轻轻地打在墙壁上，柔柔软软，没有丝毫力气。
烛火微微的晃动了几下，桌子上正吃着、笑着的六个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，柔柔软软，舒服的就像此时此刻小九和小雪的内心一样，安稳和快乐。
………………
第二日，东方刚泛起鱼肚白，小艾就爬了起来。
或许是太久没吃的这么丰盛，肚子竟不争气的咕咕沸腾起来。等一番排山倒海之后，熹微天光也明亮了几分。

出了茅厕，小艾没再回屋，而是静静地站着，远眺着东方喷薄欲出的红日，静静听着身侧的响动。
三里村的日出时分，真是美极了。 草堆里传来微弱的虫鸣声，窸窸窣窣的，院子里的雄鸡似乎不甘示弱，仰头鸣啼。 村旁的树林，在薄薄的雾霭之中若隐若现，村后的河面上缭绕着烟云，村前的官道更仿似一条通幽的素练，神秘撩人。
一切都这么美，一切都这么虚幻，真是宛若仙境。 小艾站着、看着，一时竟痴了。
时间静静流淌，日头终是冲破云霄，旭日初升，携着万丈光辉升腾而起。
光芒落在轻薄的烟云上，竟是流光溢彩，缤纷夺目。 原来日出这么好看！小艾心中诧异的想着，以前在长安城，虽是见惯了繁华和落魄，却从未见过梦幻如斯的景色，一时间瞪大了眼睛东瞅西看。
………………
这天看过日出过后，之后连着数日，小艾每日天未亮便爬起来跑到后村，坐在田埂上，等着日出。
有时兴致起来，还会爬到村口的树上，喝几口薄雾。
就这样，晨起看日出，傍晚看日落，白日里……看二蛋。 连着好几天，每天探看过二蛋，便和小雪、小九一起和一群稚口少年、髫年豆蔻混迹在一起，打打闹闹，嬉笑追逐……，这种清闲欢快的日子，都快让小艾融入进这个安详而美丽的村子了。
………………

第六日，二月二十三，天有些阴沉。 这一日，二蛋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，也终于得刘郎中释放，能出门了。
小艾三人吃了早饭便来到刘郎中院前，刚到门前，便见一少年从屋里走出，几人迎面相对，就见那少年咧嘴嘿嘿地笑了出来。
“小艾哥，我正要去找你们呢，嘿嘿……”二蛋换了一身薄袄，看模样该是新的，袖口和领口干干净净，也缝合的结结实实，这少年正是二蛋。
“哟呵，换了身新衣裳，还束了头发。啧啧……真跟换了个人似的。”小九围着二蛋转了一圈，啧啧称赞。

二蛋昨日就已下床了，刘郎中在晚饭时丢了包衣裳，说是前几日给二蛋新做的，让二蛋换上。
从记事起便没穿过新衣裳的二蛋，当时激动的手都有些发抖。从小到大，记忆的源头就是乞丐，一直到九岁也还是乞丐。这些年形形色色的真人假人不知见了多少，可摸着新衣裳的时候，还是忍不住一阵感动。 当天夜里二蛋美美的泡了个热水早，出了一身汗。
这大病初愈，洗掉身上的泥丸，脸上的灰，换了崭新的衣裳，身上也没了腥臭的味道，整个焕然一新，乍看之下，真让小艾几人有些认不出了。
“哎呀！二蛋哥，你换了新衣裳，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呀！”小雪睁大了眼睛，也围了二蛋看了又看，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。

“哎哟，你俩别围着我转了行不行，头都晕了。”二蛋让二人看的浑身不自在，脸都要红了。
“二蛋，还真看不出来呢，你原来也是个翩翩美少年哇……。”小艾看二蛋一副腼腆的模样，也忍不住配合了还在转圈的两个人一下。
这下二蛋的脸更红了…… 这不由得逗的几人哈哈大笑。

………………
后村的田埂上，四个小小身影挨着坐在一起，身前的河水缓缓地流淌，阳光照在河面上，泛着粼粼波光。
“二蛋，你想好没？”小艾轻声问。

“嗯……啥？”二蛋一愣，小艾又道:“你是留下，还是九嶷山？”
不等二蛋回答，小艾接着道:“如果不想留下，我们可以悄悄地逃走。这几天我把地形大致摸了一下，如果不走官道，他们肯定找不着咱们的。”小艾看着二蛋，“今天夜里就可以走。” 二蛋在小艾不舍的目光中，低下了头，沉默。
小艾心里忽地一痛，这几日去看望二蛋时多少也探了探口风。二蛋由开始的坚决离开，到后来犹豫不决，已经让小艾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他将会做出的选择。
可是，临到真要让他做决定时，小艾还是觉得自己心里发着慌。 阳光下，二蛋还是缓缓地抬起头，神色复杂的望向经流不息的河面:“小艾哥，其实，这几日我也一直在想。最初，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说等病愈之后便离开，那是因为你们是我二蛋唯一的亲人，你们去哪里，我就应该在哪里。
可是，这几日里，刘郎中对我百般照料，虽然他外表冷漠不近人情，但却是个真真实实的好人。他不是我们在长安城里看到的那些人，不是给了我们几个铜板就把我们踢开的那些人，他是真正的对人好。” 说到这，二蛋苦恼地抓着头发:“昨日我还犹豫着走或不走，直到昨夜他把这身衣物拿给我，并说是特意给我做的，虽然只是随口一说，但……，你知道吗，小艾哥，从小到大，别说穿一件新衣裳。就是摸也没摸过一次。 当我把这身衣裳穿到身上时，我真的眼泪止都止不住的……”
说到这，二蛋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身旁的小雪也跟着眼泪汪汪，但却坚强的没流下眼泪，还用稚嫩的小手给二蛋擦干了眼泪。
二蛋揉了揉小雪的脑袋，勉强地笑了笑:“在长安城的时候，整天吃不饱，穿不暖，所以就觉得，只要出去了，一切都会好起来。 可是，这一个来月的路途下来，却让我分外怀念长安城的日子。虽然吃不饱也穿不暖，可是，那是我们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，有熟悉的街道，有熟悉的人，每条街长短，每个巷子的深浅，都知道。即使有天真的饿死、冻死在那里，也算是个归宿。
可是，如果让我死在荒山野岭，没有城池，没有人烟，那我得多孤单啊！ 小艾哥，我不是不想做神仙，只是做神仙的路，太漫长，太艰苦了。 这一次大病让我觉得，我根本就走不到九嶷山，真的……，走不到！”

“二蛋……，别说了。”小艾心里难受极了，浓浓的不舍，却又找不到理由辩解。
这一路走来的种种艰苦铭刻在心，然而这还是离长安城近的一些地域，等再往前走，恐怕更是荒凉了。
“小艾哥，二蛋说的……我觉得他说的对。”小九低着头，试探性的问:“要不然，咱们也留下来吧？这个村子这么美，村的人待咱们也很好，如果咱们要留下来，村里的叔叔、婶婶们肯定不会拒绝的。前日……张大叔还与我说，他从未听过九嶷山，却知道这方圆几百里处处有凶险，说我们几个想自己走过去，肯定是艰险异常。 最后他……劝我留下来，我当时没回答，说先问问小艾哥。”小九偷偷看了小艾一眼，没看出什么表情来，又道:“其实这里不就是在长安城时咱们日日夜夜的日子吗？吃喝不愁，无忧无虑的，不好吗？”

“…………”听了小九的话，小艾沉默了，二蛋、小九，两人看来是都要留下来了。
其实他也曾想过留下来，可是，最后却否决了。自从家逢巨变之后，便一直小心翼翼却又浑浑噩噩的活着，一直到遇上那两位仙人，听了一场仙缘，才重新有了目标。
纵然知道路途坎坷艰辛又遥远漫长，但他不会放弃。如果真在路上一命呜呼，那也只能说是苍天注定的，是他为自己的选择所付出的代价，绝不会怨天尤人。
几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，一旁的小雪似乎也知道了二蛋和小九的选择，看看这个，看看那个，最后看向小艾:“小艾哥哥，我们也要留下来么？”
“你要留下来么？”
“那小艾哥哥呢？”
“我……应该不会吧！” 小雪歪着小脑袋想了想:“那……小雪还是跟着小艾哥哥走吧！没有小雪跟着，小艾哥哥自己在路上肯定会很无聊的。”
“跟着我你不怕吗？”
“怕什么呀？”
“凶禽猛兽啊，找不到吃的啊，没有喝的啊，问需要怕的东西太多了。”
“喔……这样啊……。”小雪嘟着嘴，认真的想了一会儿，最后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:“那等小雪做了神仙，就给小艾哥哥变吃的变喝的，还帮小艾哥哥赶走那些猛兽。嘻嘻……这样小艾哥哥就不用怕了吧？！”说着还挥了挥小拳头，一副我最大的样子。

小九:“…………”
二蛋:“…………”
“…………”小艾把头深深地埋在腿裆里，满头黑线。

………………
是夜，万籁俱寂。
小艾躺在床上，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小九也还没入睡，听见小艾翻滚反复:“小艾哥，你睡不着啊？”

小艾本以为小九已经睡着了:“嗯？嗯，睡不着。”
小九:“你真的准备明天带着小雪走吗？”
“那你呢？也真的打算和二蛋留下来吗？”
“…………”
小九沉默了一会儿:“在三里村的这几天，是活这么大，过得最安心、最开心的日子。其实我……也很舍不得跟你们分开，可是，可是他们都说凭我们这几个人，根本不可能走得到地方。所以，我也很害怕会死在路上。”
“我知道的。”小艾翻了个身，背对着小九。

“小艾哥，我也不是真的就怕死，只是眼前的日子，我们可以拥有啊！为什么要放弃呢？就像你以前说过的一个词，叫……对，叫‘舍本逐末’，为什么一定非要成神仙不可呢？ 而且，先不说咱能不能到得了地方，即便到了地方，人家收与不收也还有待商榷。小艾哥，你不觉得这很冒失也很傻吗？”

“是挺傻的。”小艾深吸了一口气，又轻轻地呼出来: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去当神仙，我也喜欢这里的生活，可是……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可以做。
若是未曾听到那二位仙家的对话，想来我肯定会留在这里。但是，既然有很大机会去寻获仙缘，我又怎能放弃？”
小艾神色黯然，脑海里闪现的是一个小男孩从暗室中爬出，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大宅里，彷徨而无助地哭喊……
摇了摇头，他语气充满了坚定:“有些事我从未说起，甚至自己也很少去想，但却始终深埋心底。
以前会觉得毫无可能实现什么，也不能改变什么，所以才浑浑噩噩的在长安城里做个乞丐。
可是，现在不一样了，现在有机会在眼前，即使千山万水又如何？我一定要去到那里，进入那座山，那个门！”
“小艾哥……”

“你别说了，小九，你和二蛋都是我的好朋友，我们相依为命这些年，我理解你们。 和我不同，你们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，安稳的生活。所以，我也真心希望你们能安安稳稳、开开心心的生活在这里。”
“小艾哥，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？”小九依然不死心。

暗暗摇了摇头，小艾故作轻松:“小九，如果有一天，我乘风而来，你们会不会后悔没跟哥哥一起走啊？！哎！到时候后悔也没用了，因为我只是路过看看这里风景，然后还得去长安城找最美的姑娘，吃最贵的酒楼……”
“你可拉倒吧！还没走就开始做梦了。”
“一定会成真的，哈哈哈哈……喔……小声点，别吵着张大叔他们了。”
“好吧好吧，咱们也睡吧，夜深了。”

“睡吧！” 小艾抬头望了望窗外，凄月寒星，薄雾轻烟，夜沉如水。
……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