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得了圣旨留宿宫中,严小武就没这必要了,一早扔了药箱自己屁溜屁溜回家了。那家伙也是我爷爷好心收留的孩子,当初在街上为了一个馒头跟人干架差点引发血案,我爷爷用了一个肉馅馒头把他带回了家,这一留就是十几年,耳濡目染的,他也会了一些医术,不用把脉只看气色就能知道对方的情况,比如他常对我说:“宋灵枢,你要死了。”
每次他说完这句话,我都会被爷爷罚站罚写字罚闭门思过,这么算来,严小武的医术也有半桶水了,而据说他的功夫还比他的医术多了半桶,江湖人称“来一桶”。我一直这么以为,直到严小武忍无可忍解释说,其实是叫“来一捅”,因为他是个耍枪的,这三个字意思是“来了一定要捅一枪”,跟那些用剑的说“剑出必见血”是一个道理。
我说:“严小武,你真是逊毙了,连外号都矬得这么儿童不宜。”
而爷爷竟然想把我许配给这么个外号如此淫邪的人物,想起来我都有些内伤。
刚吃过饭,宫人就送来了据说是严小武托人送进来的东西,我翻看了一下,除了换洗衣物,就是逃命工具,里面还藏了一张纸条,歪歪扭扭的几条线,我看了半天看不懂,又去翻看背面,只见上写——背面是宫里地下通道的地图,出事了自己逃出来,我就不接你了。
我默默收起来,再一次感谢上苍给我这样一个可想、可怨、可恨的王八蛋。
东西刚收好,便又有宫人来传话,说是西华阁的召见宋太医。我匆匆披上外套,便跟来人去了。
意料之中的,刘希也在西华阁。
华妃薄施脂粉,靠在刘希左侧,一副小鸟依人的柔弱模样。我心道原来刘希竟是喜欢这一类型,这定然是自恋的缘故了,刘希少年时可比这华妃柔弱多了,小鸟依人多了,也美貌多了。华妃的哥哥是兵马大元帅,将帅世家出身的女人,这柔弱都是装的吧。
刘希扶着华妃坐到床畔,不似下午那般阴沉莫测了,脸上带着淡淡笑意,话语间慢慢都是柔情。他对华妃说:“你有孕在身,身子虚弱,不要下床了。”一转头,对着我冷漠道:“宋太医,华妃说身体不舒服,你来看看是怎么回事。”
我点头称诺,刘希也不走开,便坐在床畔,让华妃靠在他胸前,我战战兢兢上前,不得不承认,那一身明黄对我很有杀伤力,简直要亮瞎我的狗眼了。我低着头看华妃的手腕,目光所及,却还是大片的明黄色,从膝上到衣摆。
我一直觉得这颜色就像灿烂的粪便,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争着穿。当年我跟刘希还算比较熟的时候,也曾没上没下地跟他胡说八道。他登基那日,我跟着爷爷例行给他做检查,我看着他一身粪便颜色,哎哟哎哟两声,笑着说:“刘希,你穿上衣服我都不认识你了!”
爷爷拍了我的脑袋一下,叱喝一声:“大胆!”
刘希轻咳两声,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粉色,有些尴尬地扫了我一眼。那样的神情,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。
我原先也以为,衣服终究也只是衣服而已,人不会因为穿了不同的衣服而有什么不同,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。八王刘希早就没了,现在在我面前的是皇帝刘希。我当初大大咧咧地直呼他的名字,现在是不行了,民间为了讳皇帝名字,“希”字不能用,百姓也没了“希望”了,我也没有了。
我想得出神,也不知呆了多久,直到刘希提高了嗓音喝了一声,我才惊醒过来,撤了手摸摸自己的手腕掩饰慌张,扭头看向华妃。“华妃娘娘可有什么不适症状?”
华妃柔柔道:“总是觉得恶心,作呕。”
我微笑道:“这是孕妇定然要经过的一个阶段,华妃娘娘无需担心,微臣回去开两帖方子,娘娘按时服用,症状便会有所减轻。”
等回去再让人去太医院拿点孕妇妊娠期用的药便可以了,让我写我却是写不出来的。
其实,刘希是知道我的,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让我来给华妃诊治。
华妃倒是不疑有他,柔顺地点点头,柔荑覆在刘希手背上,轻声道:“陛下,今晚留下来陪臣妾好吗?”
刘希自然是微笑点头道:“好,你先歇着,朕先去一趟书房把余下公务交代了便来陪你。”
此时后宫中定然有许多妃嫔在扎小人。
华妃温顺极了,含情脉脉望着刘希,闭上眼睛的瞬间难掩一转而逝的得意。
我早几步退了出来,里面闷热得难受,一出来我就扯开了前襟两个衣扣大口呼气。
“宋灵枢。”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,声音甚是耳熟。
我顿住脚步,僵硬地扭头望去——刘希脸色不佳,向我走来。
我缓缓跪倒——真累,每次见到他都要跪,再多见几回我膝盖就废了吧。
“微臣叩见陛下。”
“免礼了。”他径自从我身边走过,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。我缓缓站了起来,这才发现左右竟一个人都没有。
“朕最近也不太舒服,你也帮朕看看吧。”他说着也伸出了手。
我愣愣看着眼前的手腕,又抬头看他,说了一声:“啊?”
他漆黑幽深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我,说:“过来。”
我挪了小半步,压低了声音苦恼道:“陛下,你是知道我的……你要是真的不舒服,还是让施太医、苏太医他们来看看吧。”
他倒也没有反对,只是说:“你想抗旨吗。”
他这么跟我说话,我心里酸得,跟吃了青李子似的,却也只能抽抽鼻子,硬着头皮上前。
我不敢坐着,便只有弯下腰,三指扣在他的脉搏上。天可怜见……除了血管的跳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。爷爷总说我神经太粗,那么明显的脉象差异我都感觉不出来,可说实话啊,明明就是一跳一跳的,还能有什么差异……
“陛下哪里不舒服?”我只好做戏做到底。
“失眠,多梦,身体发寒。”他看着我的眼睛说。
我心脏抽疼了一下,颤声问道:“是不是旧疾复发?”
如果是,那只怕真的没有人有办法了。当年他那病,也是这样的病状,要么睡不着,要么好不容易睡下去了却很快被噩梦惊醒,醒来时一身汗,他又抱着自己说冷。这样的情况,只能长期依靠药物获得睡眠,眼下也总是浮着淡淡的黑眼圈。
“如果旧疾复发,会怎么样?”他认真问我。
我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,回答不出来。我真的回答不出来,因为我也不知道,只能傻傻回视他。
末了,他唇角一扬,笑道:“骗你的。”
我呼吸一滞,然后觉得更悲哀,肩膀也垮了下来,淡淡道了一声“哦”,想要抽回手,才发现被他握在掌心。
我又被吓到了!
刘希的掌心的暖意也是淡淡的少许,就像冬日里的夕阳,那点奢侈的,仿佛随时会被抽离的温度。
“有件事,我想告诉你,但现在还不行……”他说这话时,眼底仿佛有烛光在跳动,“我只能告诉你,很快我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……你爷爷救过我,我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,你想要什么东西,想要什么人,想做什么事,我都可以答应你,无论是什么……”他放低了声音,轻柔得像一个诱人深陷的梦,“告诉我,无论你想要什么,我都能给你……”
我痴痴看着他的眼睛,动了动嘴唇,说:“我想要……免死金牌……”
“什么?”魔法中断,他愣了一下。
我抿了下嘴唇,商量着说:“当太医,很危险的,你是知道我的,我怕有一天我治坏了人,你会杀我……可不可以给我一道免死金牌……或者很多道免死金牌?我觉得一道不够用……”
刘希黑沉着脸说:“不行!”
我撇了撇嘴。果然是骗人的,刚刚还说什么都可以……
刘希叹了口气,道:“好吧,我答应你,绝对不会治你死罪,你放心了吧?那……你还有没有其他心愿?”
我低下头仔细想了想,心头一跳,抬起眼看着他,高兴道:“有!”
“什么?”他柔声问。
“我想离开皇宫!”我欣然道,“反正我的医术你是知道的,当屠夫都比较称职,太医院也用不上我了,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,都是因为高祖我们宋家才不得不世代行医,你……能不能放了我?”
刘希深呼吸一口气,声音微微颤抖:“离开这里,你还能去哪里呢?”
我笑着说:“严小武已经在江湖上闯出名堂了,我跟他走,他答应爷爷了,这辈子都会照顾我!”话还没说完,手上便传来一阵剧痛,我哀嚎一声,刘希才松开紧握的手。
“你休想!”他撂下这三个字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第三章新的文字(2)
刘希不喜欢严小武,我隐约有所觉察。我曾经偷偷问严小武,你是不是暗地里欺负刘希,不然为什么他好像不怎么待见你。
严小武和我两个人蹲在大树下想了一整个下午,最后严小武单方面做出一个结论:刘希是嫉妒严小武身强体健充满男人味。
我给了严小武一个如来神掌,他那种汗臭味脚臭味有什么好嫉妒的!当然,刘希身上苦涩的药味也不怎么好闻,不过至少我比较习惯。
严小武也在某个时刻提出某种不靠谱的猜测:“难道他是喜欢你,所以嫉妒你跟我好?”
我认真地说:“第一,我跟你一点都不好。第二,他不可能喜欢我的。”
是啊,他要是喜欢我,怎么当了皇帝后会对我那么冷漠,尤其是爷爷过世之后。他要是喜欢我,怎么会纳了两三个妃子。他要是喜欢我,华妃怎么会有喜。
他要是这样都叫做喜欢我,那么廉价的喜欢,我才不稀罕呢。
所以刘希对严小武的感情,大概可以叫做前辈子有怨有仇,这辈子虐恋情深,跟我能有什么关系。
在临水宫的第二天,刘希的另外几个妃嫔便组团找我去做心理治疗了,醉翁之意绝对不在酒,在听到我说母子都很健康平安的时候,她们不约而同露出欣喜又失望的表情。
这些妃嫔贵人都是刘希登基这两年纳的,刘希是个劳模皇帝,不过也不是十分怠慢后宫的爱妃,隔一段时间还是会临幸一次,给她们一点存在感。刘希是少年天子,端的是芝华玉树,温润儒雅,笑如春风,又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,这些女人们见过他,拥有过他,那之后便再也离不了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