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时三刻许，正是日归西山，暮色苍茫。
春寒料峭的群山中，肃杀之气弥漫。
对比城外的寒与冷，富庶繁华的长安城，华灯初上，一片暖色。
一幢幢青瓦木楼里，灯火通明，一条条深街长巷中，人影憧憧。 有手持花灯的孩童，有三五成群的书生，更有曼语轻声的佳人、抚须猜谜的老者
……
今日正是上元节。
飘香河上落满了顺流缓行的画舫轻舟，桨声灯影中，一艘金碧辉煌的楼船停在河水中央，丝丝缕缕的声乐从中传来，丝竹管弦，靡靡之音轻柔柔地洒落在倒影着明月的飘香河上。
河岸的一角，灯火不及，人影不至的地方，四个小小的身影，在寒风里依偎在一团。
“看见没，那只大船就是今年选花魁用的。”小九抠着脏兮兮的鼻孔，望着那艘楼船，装模作样的感慨，“听说啊，有钱的商人和有名气的公子哥，都在那船上。”
“在那船上干嘛？”小雪瞪着明亮的眼睛，搓着灰扑扑的小手问。
“当然是看美人啦！”抠鼻屎的小九和抱着膝盖的二蛋异口同声的回答。
小雪扑闪着眼睛，扭头问，“小艾哥，他俩说的是真的啊？”
“嘁！我看他们是为了显摆，就比谁有钱。”小艾撇着嘴，看着那艘巨大的船，心不在焉的说道:“有名气读书人去写写诗词，有钱的富人呢，就去大把大把的扔银子，没钱又没名的，就花钱上船去看那些有钱有名的玩呗，等下了船就可以跟那些没钱没名又没上船的人大吹特吹啦！”
听完小艾的话，小雪可爱的小脑袋认真的点了几下，然后看着小九和二蛋，“听见没，你两个真没见识，哼！”
二蛋道:“拉倒吧！小艾哥说假的你都信，我俩说真的你偏又不信。……”
小雪道:“就不信，就不信……”
小九道:“你个小丫头片子，是不是小艾哥放个屁你都觉得香啊！”
“对啊，就香……”小雪。
“……”小九。
“……”二蛋。
“……”小艾。
过了好一会，一盏菏灯闪烁着微弱的火苗，从上游漂流而至，在小艾几人身前的河边被一根树枝挡住了。
从几人处顺势看去，菏灯上隐约有些字迹。
“嘿，上面千百盏灯都照不着咱们，偏偏这盏迷路的照着咱们了。”小九看着好玩，就起身把菏灯勾到岸边，提了过来。
“小艾哥，你看这上头写的啥？”小九好奇的问。
小艾拿接过灯，看了一会儿，道:“这是祈福的，求神仙保佑一家人安康长寿。”说完，眼神却一阵闪动。
“求神仙有用不？要不咱也求求神仙，别再让咱们做乞丐了，行不？”二蛋有些希冀的望着小艾。
小九揪了揪凌乱的头发，看了看二蛋，对着小艾道:“对啊，整天吃不饱，穿不暖，还受人欺负，做乞丐太难了。”
小艾抿着嘴想了想，道:“要不然，我们求求神仙，让我们去做神仙，好不好？”
“啊？”
“怎么做？”
“神仙会答应吗？” 一声声或疑惑或惊喜的声音在小艾耳边接连响起，小艾眨巴眨巴眼睛，道:“还记得前几天跟你们说过我见着神仙的事吗？”
“……你后来不是说你是做梦吗？”
“对啊，你后来说你是做梦的。”
“嗯，不过小艾哥也确实说过遇见神仙了。”
小艾等他们说完了，才接着说道:“这几天我一直想，想到今天才确定，那不是做梦。”
小艾看了看他们三个，问:“还记得那天我咋说的不？”
“记得啊！”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回答。
小艾道:“小雪，你来讲讲那天我如何说的。”
小雪虽然不明所以，还是脆生生的开口，“小艾哥哥说，‘那天运气好，辰时方出门便讨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，怕被别的乞丐看见，就偷偷藏怀里了，但又怕被抓着搜身，就出城去了。
在城外约摸十里左右的地方，有一片树林，就在那里，小艾哥哥你遇见两个穿着锦罗绸缎，长相非常俊美的男子。’然后……然后我忘了他们在干嘛了？”
小艾道:“还是我来说吧！”
清了清嗓子，不急不缓地说接着说道:“我看见他们，他们好似没看到我。
尽管如此，我还是后退了一段距离，然后就蹲在一颗树后面把包子拿出来吃了。
正吃着，忽听那两人说起话来，其中一个说道:‘我九嶷山正阿门中弟子三千，何曾出过如此孽障。’ 另一个叹了口气，说道:‘命数如此，该他有此一劫，再者，九嶷山相距此处数万里，一在南一在北，他在此处立教，又无损害生灵，想来还是挂念旧派门规，如今业已将他收服，只等回去复命便是。’
第一个说话者似是心中不平，说道‘他慧根极佳，连师尊都赞不绝口，夸他慧根了得，唯独心性不稳。
在门中修行数十载，便是幼童亦成老者，然，他心性却还如从前一般，出了山门在凡间大肆使用仙术，虽未伤人性命，却毁了门规，这叫人如何不气？！’
另一个人过了好一会才说道:‘罢了，不去想这些，你我只管回去复命便是。门中隔几年便会收入一批弟子，总有慧根极佳，天赋异禀者。’”
说到这，小艾忽地有些害怕，定了定神，道:“我本无意偷听，但听了几句却入神了，那两人口中所说，好像是说一个人学了仙术，然后跑来长安开立了门派，最后被他们给绑回去了。
就在我琢磨这些的时候，忽然没声音了，我好奇之下回头去看。 却见那两人正在我身后，居高临下的看着我。当时我腿都吓软了，想说些什么，又不知说些什么，我手里的包子都吓掉了。
我看着他们，他们看着我，然后其中一个人上来要按住我的脑袋，我瞬间就感觉天旋地转，想吐，却吐不出来，眼睛也睁不开，动也动不了，就在我以为我要死了的时候，我听见另一个人声音，模模糊糊的，断断续续的，‘师弟……你的……不成熟……莫要……害了他性命……交由我来吧！’
大概说的是这些，我想来想去，应该是说他师弟什么用的不成熟，他怕他师弟害了我性命，所以让他师弟停下。
然后我就倒下了，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，再睁眼的时候，天都快黑了。我以为是自己睡着了做的梦，就与你们说了。”

“对啊，你自己都说是做梦的嘛！” “就是……” 小艾看着他们不信任的眼神，又道:“我自己本来也以为是梦，可这梦境未免太过真实。
当时怕天黑进不了城，急匆匆的没注意，后来我发现，我怀里竟然还有三个包子，那时我还想，原来真是睡着了做的梦，包子还在怀里没吃。
于是我就真当是梦了。
可是，当我吃了第一个包子之后，我就发现，原来那天我并不是在做梦。 因为，那包子实在是太好吃了，跟我们平时讨来的包子，哪怕是城中最老的字号里头的包子，都不同，味道胜过它们千百倍。”
小艾停了下来，伸手入怀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颗包子，道:“那天吃了第一个，有点不敢相信，所以便又吃了一个。这还有一个，你们尝尝，看我有无说谎。”
小九、二蛋、小雪三人一会看看包子，一会看看小艾，半晌，还是小九伸手接过包子，道:“管他什么味儿呢，能吃一口总比饿肚子强。” 说着就咬了一口，在嘴里嚼了几下，然后有些愣住。
二蛋见状问道:“好吃不？” 见小九闭着嘴嚼来嚼去不说话，他一把把紧紧握在小九手里的包子抢了过来，然后咬了一口就递给了小雪。
小雪接过包子，咬了一口，把剩下的又递给了小艾。
没一会儿，小九、二蛋、小雪，都眼巴巴的看着最后一口包子送入小艾嘴里。
“我真的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！”
“常听人说什么山珍海味，尽管也没吃过，但我觉得这包子肯定比那些要好吃。”
“对啊，小艾哥哥，这包子真的太好吃了，这是你从哪家讨的啊？”
小艾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，一脸的意犹未尽。
“你们还不明白吗？谁能把包子做的如此好吃？”小艾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他们三个道:“我吃了这包子之后，又跑去跟店家讨，好话说尽，差点还让人打一顿，最后好容易又讨来俩包子，挨个尝了一遍，那味道跟这真是云泥之差！”
“啊？！”
“那这……” 小艾道:“我想，应该是那神仙怕我记得这些会到处乱说，就把我吃过的包子又变了回来，许是他不知道包子是什么滋味，便在包子的味道上漏出马脚来，从而让我确信了自己并非是做了梦。”
二蛋问:“那……真有神仙？”
小艾道:“最重要的，昨日在酒楼的旁边，我听人说，城外不远的一座山上，近几月新建起的道观，于前日夜里忽然失了火，观中子弟如何扑救都无用，那火好似扑不灭一般。
最后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道观化为灰烬，而观主从始至终未曾露面，不知死活。
这不正符合那两位仙人的对话吗？”
小九问:“这……可即使知道有神仙又能怎样呢？”
小艾答道:“当然去找了！他们可说了，每隔几年便会收入新弟子。”
小雪咬着手指，问:“那怎么去找呢？我连长安城都没出去过，该怎么找啊？”
“对啊，那神仙还说了，离这里数万里呢！”
“数万里是有多远啊？”
“得翻山吗？要过河吗？……” 二蛋、小九两人问个不停，小艾直觉得头大。

“书上说，金诚所至，金石为开。如若我等不畏艰险去到九嶷山，相信神仙一定会收我们进门中的。”小艾信心满满。

“可是……”

小艾不等他们继续说，又接着道:“你们看，这长安城多富丽堂皇，这街道多么繁荣兴旺，这明亮如昼的花市，这色彩斑斓的灯笼，还有那船上的长歌曼舞，那灯下的莺莺燕燕，这一切的一切，都不属于我们，不属于穷人，不属于乞丐！”

小艾认真的看着这三个年仅七八岁的小家伙，这三个比自己小两三岁的小家伙，“你们说，我们存在的意义，是什么？”

几人怔怔地看着从未如此认真的小艾，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小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，耳畔传来铮铮淙淙如流水的古筝声，时而悠扬，时而高亢，就在这寂静的角落里，挥洒开来。

远远地望向挂满花灯的街道，街道边有摆字谜的，有卖小吃的，形形色色，各种风景，在花灯的照耀下，他们的影子被拉的很长，很长。

小艾有些痴了，似乎，我的影子也曾深深地印在那片青石板路上。他如是想。
……